第066章 章 :-《七十年代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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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翠花背对着门,门外的人看不到她的动作,只有齐淑芳和金教授看到了,但金教授只顾着自己的老妻,根本就不在意。

    齐淑芳点点头,表示明白。

    长嫂如母,王春玲做主分配谁也没法说不让。

    王春玲紧紧抱着油条和仍然热乎乎的包子,兴高采烈地对自己丈夫道:“咱们一共两家人,一家分一半,五个包子和五根油条,咱们都吃过干粮了,正好,带回家给娃子吃去。”

    她馋得直流口水,可想到家里瘦巴巴的孩子,王春玲硬是忍住了肚子里叫嚣的馋虫。

    “大嫂,这东西凉了不好吃。”齐淑芳走过来,一人分了两个包子两根油条,金教授的那份让贺建国送进病房,贺建军的那份交给张翠花,面对王春玲的不悦,她很快就接了一句道:“等哥哥嫂子家去,我再给侄子们买点包子油条带回去。”

    王春玲脸上顿时云开雾散,假意推辞:“这怎么好意思?”

    “没啥不好意思,哥哥嫂嫂们急匆匆地过来,把孩子扔在家里,本来就该买点好吃的回去补偿他们。”齐淑芳给他们想了个可以接受东西的借口。

    “对对对!”王春玲用力点头。

    张翠花见大嫂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想推辞都没机会。

    过了一会儿,王春玲突然咕哝了一句,“就算给孩子买,刚刚的油条和包子也不用分给那瘸老头!”肉痛啊!足足两个大包子和两根大油条。

    包子和油条都分了,大家还是没吃,金教授是没心情,其他人是想着孩子,只有王春玲端着搪瓷缸把里面的蛋花汤喝了个一干二净,贺建党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对贺建国和齐淑芳开了金口:“不用再买了,这点带回去就行了。你们在城里全靠一个月的几十斤口粮,别以为我不清楚,这点油条包子得花你们好几天的口粮。”

    金婆婆病情还算稳定,贺建国悄悄地放下心,听他这么说,笑了笑:“我和淑芳少吃几顿就行了,而且家里还有爹送的红薯,掺着当饭吃,能吃好些天。”

    为了尽快拿到齐淑芳许诺的包子和油条,王春玲催促贺建党赶紧回家。

    “既然你们来了,那我们就回去了。”贺建党沉吟片刻,“金婆子要是不醒,就在医院里住着,生产大队那边有我。”

    “嗯。”贺建国打定主意,就算金婆婆醒了,也让她和金教授在医院里过几天清净日子。

    贺建党装作没看到王春玲一个劲地给自己使眼色,从口袋里掏出交过医药费剩下的十几块钱递给他,“爹说,你们总是给他买这买那,房子又是用粮食买的,手里肯定没啥钱了,这钱你们拿着。等爹没钱花了,再问你们要。”

    “淑芳都说不用爹的钱,我不能要。”贺建国推辞好几遍都推不掉,只好收下。

    王春玲跺了跺脚,一脸不乐意,她还想着让贺建国夫妇付医药费,这二十块钱带回去和张翠花平分,总比便宜了那几个坏分子强。张翠花拿了好处,肯定不会告诉贺父。

    张翠花悄悄翻了个白眼,她有那么贪婪吗?连老人的钱都不放过。

    他们家是穷了点,可她和贺建军能干,年年都能挣够一家人的口粮,年底还能得到一点分红,贺建军又有一份会计的收入,虽然这笔收入是根据生产大队的丰收程度来决定高低,由各个生产队的社员负责出,但只要不胡乱花,完全够一年的开支。

    他们家和大哥家这两家今年得了淑芳多少好处?数都数不清了。以前他们哪里吃过野味?哪里吃过蛋糕?哪里吃过糖果?大嫂居然这么贪心不足。

    准备离开的时候,齐淑芳突然叫住了她。

    “大嫂,二嫂,你们看到了,疯婆子现在这个样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后天詹大娘烧早头纸,建国上班,我脱不开身,我们就不回去了,你们替我带上一份礼吧。”齐淑芳不喜欢詹母,也不想参加她的丧礼,直接问王春玲妯娌两个该上多少礼金。

    王春玲哦了一声,“咱们和他家不算远,也不算近,上个五毛钱的礼就算多了。”

    齐淑芳又问出殡该上多少礼,王春玲答曰一块。

    于是,齐淑芳掏出一块五毛钱交给她,“大嫂,二嫂,你们上礼金的时候可别忘了替我们上。”有张翠花看着,谅王春玲不敢昧了这一块五毛钱。

    张翠花笑着点了点头。

    贺建国亲自去送他们,顺便买包子和油条,齐淑芳则回到病房里问金教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春玲说得语焉不详,她不怎么相信。

    “都怨我,都怨我。”金教授老泪纵横。

    他腿伤好了以后能下地,生产队就分派大量农活给他干,马天龙和陈三川也不止养马放牛几样,每天都累得喘不过气,今年分粮还倒欠生产队十几块钱,幸亏暗地里有齐淑芳粗细粮食和野味等补贴,他们的身子骨才没有因为超负荷而亏空。

    生产队也种了几亩地的白菜和萝卜、生姜,打算卖了给生产队增收。金教授下地砍白菜就没法带着老妻,只能把她捆在小屋里,谁知给了那群孩子可乘之机。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群孩子,不知道在谁的带领下去自己夫妇住的小屋里抢东西。

    齐淑芳费尽功夫从上海给他们寄来的旧衣服旧被褥被搜刮得一干二净,那些孩子还高呼自己夫妇是坏分子,无权享受工农阶级做出来的东西,连粮食也都被顺手牵羊了,说自己夫妇就应该饿死。老妻之所以被松绑,是因为她身上穿的旧棉袄棉裤被扒走了。

    金婆婆神志不清,穿着单衣服就这么出了小屋,没多久下了雨,她不仅受伤,还得了风寒,一直昏迷不醒,呓语不断,到贺建国和齐淑芳来的时候,才慢慢平稳下来。

    齐淑芳吃了一惊:“衣物被褥和粮食都被抢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金教授心生悲凉,“不止我们小屋里的东西都被抢了,老陈和老马的东西也没保住,当时他们也在地里干活,不在牛棚。”

    “怎么会这样?我们已经很小心了,弄的都是旧衣服旧被褥。”

    “虽然是旧的,但是能保暖啊!生产队里连旧衣服旧被褥都没有的大有人在,也许,在东西寄来的时候就被惦记上了。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们不配,不配穿衣不配盖被!”

    金教授凄然地笑着,一边笑,一边咳嗽,冒雨赶路,他因穿在身上得以保住的棉衣就算披着蓑衣斗笠也湿了大半,寒气透体,“既然这是个阶级社会,就应当有人当贱民,我们就是贱民,是渣滓,没有自由,没有人权……”

    “老师……”齐淑芳不由自主地开口,恨不得抹掉老人脸上的绝望。

    金教授摆摆手:“你师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用不着活了……”

    “不,我们得活着,他们越是希望我们死,我们越是要活着。”不知何时,病床上的金婆婆睁开了眼睛,和以往不同的是,她的眼神十分清明。

    “淑芳……”

    “师母……”

    “师母……师母您醒了?”贺建国送人回来,走到门口听到里面很轻很低的声音,忍不住抢进门,声音微微抬高了一点。

    金教授和贺建国、齐淑芳惊喜地看着金婆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状况。

    金婆婆依然躺在床上,吃力地点了点头,“我醒了,振兴,我醒了,以后,我不会把所有的重任都压在你肩头了。看样子,是老天垂怜,不忍我晚年继续浑浑噩噩到死,所以今天我因祸得福,脑袋这么一磕,反正让我从大梦中醒来。别……别哭……”

    金教授下意识地一抹脸,才发现满脸都是眼泪。

    他用湿漉漉的手握着金婆婆的手,“醒了,淑芳,你醒了,醒了……”醒了到底是好是坏,他不敢确定,让她如何面对子媳孙女俱丧的悲哀?

    金婆婆反手回握,两只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好像就算天崩地裂也无法分离。

    她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见闺阁里的无忧无虑,梦见结婚时的含羞带怯,梦见乱世中的颠沛流离,见证了解放,见证了开国,抚育了儿孙,善待了学子,同样,她也梦见了那一场血色浩劫,一群人的闯入,好端端的一个家支离破碎,活生生的一群人不堪受辱而自尽。

    漫天的血色呵!

    儿孙的冤屈流连在风中不肯离去。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振兴,我想起了咱们儿子的死,我想起了妞妞和她妈的死,我还想起了咱们的女儿,咱们的学生……我都想起来了,统统都想起来了。老天,说他慈悲,他又残忍,我浑浑噩噩,疯疯癫癫,老天居然把一切影像都留在我的脑海里。振兴,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泪水顺着她的眼角不断流下,哽咽道:“还有建国,谢谢你和你媳妇,没有你们,只怕我们早已死在棚户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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